王兵一直都在拍摄华语片,这是他熟悉的生活、了解的人和题材。但他又是华语电影中一个无法归划的异类。他的拍摄,无论是纪录片还是虚构片,都与中国传统电影拍摄手法保持距离。再进一步说,他希望和已有的中国传统电影叙事逻辑和理念彻底割裂,探索更世界化的镜头语言和电影叙事表达。他的片子大都成本很低,除却客观经济原因,也有来自他本人的意愿:王兵情愿用很少的成本,来换取拍摄上的更大自由,而不愿受制于资本对创作的影响。
在不久前法兰西公学院(Le collège de France )和雨果基金会组织的一次访谈上,他谈到自己在电影创作上一直有的困惑和反思。即便已经是纪录片领域的大师级导演,具体到每一次的创作,都始终是一个漫长的探索过程。对于王兵的许多作品,如《铁西区》、《死灵魂》、《青春》…… 时间和耐心是作品最后完成的重要元素。他在时间里积累素材,也在时间里思考人物经历的命运和电影艺术的关联。
《青春》拍摄历时5年,从2014年开始拍摄到2019年,2600多个小时的原始素材,从此开始了他漫长而艰难的剪辑。但《青春》并不是如外界所言,是三部曲作品的第一部。王兵否认这种表达,他说这只是一部完整的影片被分成了三大段落而已,其中的叙事和人物都将是连贯连续的 。正因为如此,3个半小时的记录,从年轻打工人的工作环境开场,进入到生活空间,再之后在这两者之间的不断转场中,一点点深入不同的侧重点和层面,直到回到他们的家乡,第一部分落幕。影片结尾并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电影剧终方式,更像是留有余味等待继续的第一场大戏的落幕。
没有音乐,尽量减少导演干预,最大真实呈现每个个体的真实生活和工作,王兵一贯的以人为本的拍摄,在这部作品中依旧突出。镜头下这些多来自长江中上游的打工年轻人, 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封闭空间内,日复一日,在枯燥疲惫的打工日子里,依然可以找到简单的乐趣,爱情虽然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考验,却依然可以在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憧憬 。
《青春》是参赛7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唯一华语影片。看完电影后,我们借此难得机会,和导演一起探寻了他的创作轨迹和对电影的理解。
电影起源:偶然机会的拍摄,依靠机缘经验选取拍摄对象
短视娱乐:《青春》的起点是什么,为什么会想到拍摄这个题材,并且选择这个特殊地方来拍摄?
王兵:最早一段时间我们在云南拍摄。2014年又去云南的时候,我在村子里碰到几个小孩准备去浙江打工,就决定和他们一起去。一开始不知道去的具体地方,只是一起买了火车票。到了杭州,又一起买了汽车票,然后才看到要去的地方叫做织里,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发现原来是做衣服的小镇,全都是商家。刚去的这些小孩都不会做衣服,于是小女生看店,男生去做装卸工,后来干不动换了好几个工作地方,一个月后就走了。我们则留下来着手拍片子。一开始是《苦钱》,是在这里拍摄比较短时间完成的一个片子,之后又开始慢慢拍现在的电影,一直拍到2019年。
短视娱乐:所以是很偶然的机会选择这个题材拍摄?
王兵:就是很偶然的跟随打工人来到浙江,之前对这边什么样子一点都不清楚。
短视娱乐:看这部片子的确让我想到之前的作品《苦钱》,里面的走廊,还有黑黑的上下楼梯的画面,以及整个纺织加工区的氛围,在前作里都有看到,《苦钱》算是长片作品的前奏了?
王兵:对,《苦钱》是快速完成的,里面的人物比较少,都是年龄比较大的人,在这边打工好多年。他们大多是中年已婚的人,看上去生活已经没有很多新鲜事情,很疲倦的感觉。
《青春》的人物拍摄就有所侧重,都是20岁上下的年轻人了……
因为当时拍《苦钱》,其中年龄较大的人几乎没有什么生气,整个人的生活都比较懈怠。但是这个片子不一样,几乎都是很年轻的人。
短视娱乐:影片主题大方向的确定,是在拍摄前就已经有了是吗?之前你在法兰西公学院的一个座谈会上,讲到自己对影片拍摄和剪辑主题,一直会有一个困惑和思考的过程?
王兵:一般来说,影片主题方向是会有的,否则整个影片拍摄方向就不明确,剪辑的话素材就会很难。
短视娱乐:即便如此,我可以想象要在浩瀚的打工人群中,找到适合拍摄的人物角色,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拍摄过程中对人物有怎样的选择要求吗?
王兵:因为这是一个镇,但是小镇上工作的人口数量很大,大约有三、四十万人,跟一个县城一样。我们拍摄也不可能太分散,工作就会没有重点,很多人物在这之后也没有办法再叙述下去。这里还有太多作坊和人,太散了也拍不下去。
短视娱乐:那如何做选择?
王兵:其实很简单,那么多的商家我们不可能都认识。我们在几条不同街区中和几个商家熟悉后,可以拍的就直接去拍。对人物也是,是在拍摄中逐渐显现出来的。我们从一开始去马上就拍起来了,比如说去到那里前三天拍摄的素材,就是影片中大家看到的开头部分,也就是《青春》中第一节段落的整个故事。我们几乎没有什么选择,上去就拍,结果在剪辑中就用上了前三天的素材,作为影片第一段。其实我的拍摄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更多选择,遇到了觉得挺好就选用了。都是很快作出决定,当然也有拍完没用的人物素材,但没有太多。
短视娱乐:一开始就要有一个精准的判断?
王兵:是的,否则就都白干活了。随着拍摄不同的人物,感觉好的就继续拍。我们拍摄的大部分人物都用上了。比如说影片中第二段打架或者过生日的那段,都是第一、二天的素材。关于他们的素材很多很多,因为他们的连续性很强,所以一直会贯穿到结尾、三大部分都会有他们。
短视娱乐:影片记录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和工作,他们面对镜头通常需要适应和接纳过程。你是如何从第一天就进入到他们的私密生活中……
王兵:我不需要接纳,我的片子从来都是这样,开始和最后拍的素材都是一样的。这个疑问我没法解释,从拍摄《铁西区》开始,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困惑和压力。
片名《青春》:我想讲述的就是最本义的青春,不想附带其它的意义
短视娱乐:看完影片,发现《青春》这个片名高度提炼,很能概括影片的内容和精神,记得影片最初不是这个名字,其中经历了怎样的演变?
王兵:刚开始确定项目我们用了一个很随便的名字,因为距离上海比较近,所以就叫做《上海青年》。但实际上这些人都不是上海人,都是长江两岸身份的,很多人就住在长江边上,甚至就是几百米,放假回家以后经常在长江钓鱼、游耍。大部分人都是从长江上游、中游来到下游打工。打工年轻人居多,但也有干到四、五十岁的。但这是一个体力活,看着不重,但每天持续不断的工作十多个小时,一干就是几个月半年才能休息。很多人15、6岁就开始做学徒,学一年差不多就没问题了,20、23岁体力最好干活最快,27、8岁也还行,但是到40岁基本就干不动了。这些活都是记件付工资,岁数大的人速度变慢,所以这个产业都要偏年轻点的,一到4、50岁就回家不再出来打工了。总体还是20-30岁的青年、壮年工人。因为整体年龄偏年轻,所以最初我们随便起了个名字《青年》,但到影片开始剪辑的时候才会认真来确定片名。我考虑了很久,觉得叫《青春》很好。
“青春”这个词在上个世纪的中国,代表很多其它含义,而不是青春原本的意思。过去当国人听到“青春”这两个字,除了年龄段,同时还有时代赋予的意义。可以说从白话文运动开始,青春这两个字就被附带了其它意思,不完全是词的本意了。所以一开始想到这两个字,还是有些顾虑。因为影片的内容都很现实,所有的故事都是针对个人。我个人觉得这里它没有时代赋予的意义,就是人的青春,很简单。
短视娱乐:海报也很呼应,绿色做底,剧中人物肖像陈列其上。这个海报是有专门设计是,但主要内容和想要传达的精神,还是来自你的想法?
王兵:不是,海报从颜色到安排都是海报设计师自己根据影片来构思的。我只是提出希望简洁一点,不要太复杂。
电影主体:我的电影从来不是群像画,是碎片化的独立个体的段落式故事
短视娱乐:刚才你也提到,摄像机一直在关注人,他们真实原本的生活。在你所有作品中,对人的关注都是显而易见的,或者是个体或者是群像。这部片似乎更像是年轻打工人的群像画,我也会想到《死灵魂》……
王兵:其实它不是群像画。群像画就是没有个体,群像其实是一个集体意识。今天这个时代的艺术其实是碎片化的,不再像以前那种很强的集体主义英雄主义,或者特别集中式的人物,过去这种人物塑造和整个意识形态和人的生活群落等等有关系。比如说经济、权力等都是以集中的方式,叙述也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电影里面经常在剧本构思一个人物时,是很多人身上发生的故事,挪到一个人身上去的。这种人物变成一个主人公、有主配角之分的结构方式,是从一个分散的原始社会向一个集中社会演变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艺术形式。当代艺术则是一种分散式的,碎片化的,但它是有个体的。所谓众多的群像是没有个体的。你看我的影片里都是段落式的,里边充满一个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一个人的故事。而群像是画了很多张脸,但是是一群人,没有个体。
短视娱乐:谢谢把这个表达更准确深入地加以解释。我会想到你的另一部作品《死灵魂》,也是讲述很多个体,每一个角色的出现都会标注上名字,虽然大家不一定都记得住……
王兵:因为影片有一定的叙述长度,在关于他的所叙述的这个段落里,他就是一个个体,他的个体的完整性很强。只是在这个结构当中他不是贯穿性的,就是通常人们所谓的主角式人物。但是我的片子是有很多大的完整的片段构成,所以也不是完全碎片化的,就是由不同人物的段落构成,但每一段落之间,叙述是相对完整的。
短视娱乐:你用碎片化的方式聚焦很多个体的生活经历?
王兵:今天所有的艺术都是去中心化的,它的范围很广。在人的居住上是如此,在政治经济上也是。不简单是人类在未来寻找更公平更自由社会的形状,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互动关系,或者是对权力对社会资源等的一种要求。
短视娱乐:面对这种碎片化的去中心化的叙述方式,我知道这部片子的素材非常非常多,剪辑过程花费了很长时间,过程是不是非常的复杂和艰难?怎样从繁复的素材中理出一条影片的叙事线索?
王兵:观看现在的成片,每个段落都在20分钟左右,这和《死灵魂》的结构比较相似,有些启发是来自《死灵魂》的结构。因为《铁西区》和之前的传统电影不同,我也是将每个段落相对延长,在最初剪辑的时候,不像之前电影通常是先有几个镜头,然后换一个场景,不断地用蒙太奇交叉。我减少了这种交叉 ,铁西区的段落也是比较长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它的段落性也是相对比较完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通过传统结构来形成故事,我是希望每个段落内部有相对完整性。这样人们在操控电影的时候这种操控感会减小。
《铁西区》开始这种尝试但还没有那么严格,相对比较松散。但是到了后面讲述铁西区工厂,这种减法跟以前影片差别就比较大,到《死灵魂》就更严格了,几乎就是24分钟一个段落,当然也有一两个段落比较长。到了《青春》的时候,我发现这样20分钟的结构也是合适的。 但是20分钟要讲一段故事的话,消耗的素材很大。因为20分钟的叙事其实有大量的支撑素材,足可以剪出7、80分钟的片子来,但我必须压缩到20分钟,所以你看每个段落的叙事节奏非常快的。影片很长,可是具体叙事节奏非常快,比很多影片都要快。
结构上,它又是一个分散式的叙事,不同于群像把人的性格都去掉了,最后形成了另外一个概念的表达。只是有的人对艺术没有那么敏感,不太了解,因为他不像一个英雄式的集中人物,就会将它归类为群像。我的影片中虽然是分散式的人物,但它不是散点,所以跟中国画没有什么关系,而且我觉得我的电影没有任何东方的造型和结构意识。
电影地位:在中国我的片子不被90%以上的人认可
短视娱乐:在不久前法兰西公学院和雨果基金会联合举办的对谈会上,你说到中国90%的人不认同你的拍摄方式,这是针对整个中国观众而言,还是电影圈人士的感受?
王兵:应该是针对电影圈……
短视娱乐:你刚才也有说到,你拍摄的影片和传统中国影片不一样,那又是怎样的不同,让中国电影圈大多数人不认同?是碎片式的描述吗?还是……
王兵:不是,碎片式只是艺术潮流在这一代的一个点。中国的电影语言基本还是革命英雄主义时代或者革命现实主义下形成的电影基础,一直延续到今天,不管是商业导演还是其它都有以前电影的痕迹。对于这一点,我在拍摄《铁西区》前对自己就要求很严格,我希望从电影最原始的语言上做调整。经过这20年,我觉得我做到了,彻底摆脱了中国电影框架原有的约束。从影像上,我采取了“直接影像”的语言,摄影的本性应该是直接性。另外就是生活的自然记录,它单纯也简朴。另外,没有多义性。
同时我想这个电影还呈现了什么是电影的本源?电影的本源对我来说,就是记录。就是不停歇地用摄影机的记录。影片中,你从一开始就看到感受到摄影机记录的动力。描述和记录信息,像流水一样永远向前的动力,渗透在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没有任何阻碍的自然和自由记录,这形成一个电影最原始的动力。(是特指纪录片吗?)纪录片只是一个片种,这里是指整体的电影语言,离开记录性能有电影吗?没有的。
影片后续:这不是电影三部曲,只是一个作品分成了三个部分
短视娱乐:这是三部曲之一,接下来还会继续记录这些打工人的生活和工作……
王兵:第一部分重心在记录个人情感上,第二部分将会有更复杂的外在因素,第三部大概就有他们以前居住的村庄、家庭、婚姻等更具体的讲述他们来自哪里,整个地域上的大的转移。每一部的叙事重心不一样。但是这三部分是连续性的,人物和故事都是贯穿的。根据叙事侧重点不同,所以分成三个段落。实际上这不是三部曲电影,只是三个段落。
短视娱乐:影片结尾和感觉中应该有的传统结尾不太一样,更像一个还在进行中的事件。不过春天的绿色却点题的恰到好处,海报的色彩也是与之呼应。对第一段的结尾在剪辑上有怎样的考虑?
王兵:这是一部三个段落式的电影,那么第一段结束,并不是电影结束。段落性的结束就是这样。
(刘敏)